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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黑镜》第六季:为什么大家喜欢看糟糕人生?

2023-07-01 03:05:55来源:南都观察

刘大胡子(专栏作者)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《黑镜》第六季开篇第一集《Joan Is Awful》(琼糟透了),便将现实世界中科技发展和网络对人生活的无限入侵所带来的问题,摆在了台面上。

原本寻常的一天,在影片的主人公琼点开了“流莓体”(streamberry)的最新电视剧《Joan Is Awful》之后,走向失控。她的生活像是偷拍直播一样,被原封不动甚至添油加醋地搬到了电视上——这边生活正在继续,那边剧情马上上演。知名女演员萨尔玛·海耶克正在“出演”她的生活,甚至那根本不是演的,是量子电脑生成的。流媒体窃取、改编琼的个人生活,生成类 AI 让“女演员”在教堂表演当众排泄,而她们无处提告,因为不管是生活还是脸,都被她们所不清楚的协议“授权”出去了。

琼的各种隐私被公之于众,生活变得一地鸡毛。这一切都源于她的个人数据被窃取了,并在无意间授权科技影视公司在网络上使用。扮演她的人其实也是受害者,扮演者出售了肖像权,各类影视公司用合成技术,用她的“脸”来拍戏。

琼决定联合扮演者,一起去捣毁流莓体的总部数据。最后被程序员告知,其实她俩所在的世界是虚幻的,大家都是数字人。

剧中两位主角都是女性,无论她们是什么社会地位、何种职业,无论虚拟还是现实,她们都没摆脱被凝视的命运,甚至为了吸引流量和眼球被各种夸张丑化。个体在庞大完整、环环相扣的信息窃取陷阱前,毫无还手之力。法律失能,只能靠民间互助、女性互助。

这一集让人印象深刻的点不在于其科幻预言,而在于现实已经远比科幻来得更惊悚:

各种APP里的霸王条款、流媒体窃取用户信息、大数据对隐私的无底线侵犯、明星电子换脸,以及创作者们极力反对的“AI 生成内容”……层层嵌套的剧情揭开了重重套嵌的虚拟世界图景,仿佛高阶版《楚门的世界》。

▌无法离开手机的倦怠人生

琼去问律师,我每天发生的事情几乎同时出现在了电视上,流莓体到底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活的?

律师回答,你在安装APP时点击“接受”了使用条款,所以当你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时,监听就已经开始运作了。比如你和朋友在厨房聊到鞋子除臭剂,当你打开电脑,你会发现弹出了一条鞋子除臭剂的广告。而你打开邮件,发现邮件里也是鞋子除臭的内容。你走在街上,发现到处都是鞋子除臭剂的推广。

该剧的评论里,大家十分惊叹,原来外国人也会因为这个细节而头疼。这无疑是现实世界中网络对生活的无限入侵而带来的问题之一。

有人因为算法推荐精准而怡然自得,“我正要买吸尘器,‘猜你喜欢’就给我推送了吸尘器。算法深得我心。”但当你和朋友聊天时提到“紧身裤很丑,我不喜欢”,购物软件立马推荐紧身裤,这种弄巧成拙不禁让人啼笑皆非,还非常恐怖——因为算法无时无刻不在监听。

有网友评论说,这一集的逻辑有问题,琼已经发现了是手机在监听自己,那扔掉手机不就行了吗?

这样的上帝视角在虚构的影片中也许可以奏效,但更惊悚的永远是现实。即使你自己可以不用手机、不装APP,其他人也会有其他移动设备——况且实际生活中我们根本无法离开手机。

随着办公软件的广泛应用,人们的私人空间不断被侵蚀。上班和下班、工作和生活的分界被24小时在线的工作软件打破而变得模糊。职场人只要有网络,就可以且不得不工作。而日常的生活,无论是社交、购物、交通、娱乐,没有一样逃得出在线APP。

正如韩炳哲在《倦怠社会》中所说,现代社会不完全是福柯所阐述的“规训社会”,而是“倦怠社会”。在这样的社会里,人们甚至在“放松”这件事上也会自我剥削,永不停歇地划着信息流。这种过度的积极性,呈现为过度的刺激、信息和资讯。比如短视频中总是在吃过量肘子和泡面的大胃王,社交平台上巨量涌现的学习型博主和自律型博主。这样的信息流从根本上改变了注意力的结构和运作方式。人的注意力和行为还是呈现多线程的模式,涣散的注意力不断在各个线程之间转换焦点。

是我们在训练算法,还是算法在训练我们?

▌网络让每个真人变成客体化切面

面对员工说出裁员,原本琼非常紧张且难以启齿,但画中画的琼,飞扬跋扈,对员工强硬无情,说开就开。辞退员工的她,比现实更讨厌十倍。琼和咨询师提起爱人,原本带着更复杂纠结的心绪,只是觉得这样的关系有些无聊,而在画中画里,那种情绪变成了斩钉截铁的厌恶。和前任的相见,也比现实更加深情暧昧。画中画里的性少数群体,也变成了刻板印象里那种娘娘腔且爱搬弄是非的形象。原本微妙复杂多样的生活情景,被极端化和脸谱化成了一个切面。

这并不是虚构,这是我们每天要面对的网络世界中正在发生的事实,它甚至已经成了社会问题的一部分。

在网络的“议程设置”里,什么有流量,什么就会被优先前置。不管是各类流量账号还是影视。制作方知道碎片化和多线程的网络现状让人的注意力变得难以集中,如果内容的立场不够鲜明,是中间态的,没有更猎奇的场景和态度去刺激受众,那么注定没有流量,必须通过简单粗暴的极端化来吸引眼球。网络滤镜和数据算法让每个原本鲜活多面的个体,成了扁平单面的“人设”。

而人们刷手机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思考,更多是情绪消费,生气或开心就在一瞬间。理性被搁置,情绪主导一切。现实中看上去“善良老实”的普通人,也会因为网络的包裹而发布偷拍视频,因为互联网匿名的掩护而恣意大放厥词。

这也让每个在网络上经营自己的普通人变得束手束脚,为了流量去削足适履。人们不敢展露自己的缺点和脆弱,无限放大自己的优点,人设要立住。每个人都担心自己有朝一日“黑历史”被曝光,哪怕那种“黑历史”只是曾经对工作小小的抱怨。

人们总是希望在互联网看到鲜活的、有自己喜怒哀乐的真人,但实际上大家真的想要这样吗?人们更想要的,是名为“真人”的客体化样本。你是什么样不重要,在我想象里你“应该有的样子”才重要。这也是为什么在很多热门议题下,人们会去指责受害者不够完美;在评价结伴自杀的年轻人时,指责他们活得不够努力。而至于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,怎么想的,可能人们并不真的在意,也不想知道。

你必须是一个圣人,不然很难经得起网络的检验。

▌为什么大家喜欢看他人的糟糕人生?

这一集也提到了另一个关于人性的洞察,这个人性在网络世界中体现得尤其明显。

影片中,记者问流莓体的老板,为什么影片叫Awful Joan,为什么是“糟糕的”,而不是“棒棒的”,为什么标题中的形容词总是负面的而不是积极的?

老板说,测试的时候也尝试过更积极正面的内容,但是用户并不买账。他们更喜欢能体现自私、懦弱的那种内容,人们就爱看这个,他们目不转睛、充满共情。而至于他们选中的Joan,也没什么特别的,就是个普通人罢了。只要数据好、有流量,计算机可以生成无数个糟糕的普通人,甚至也包括记者本人。

在影片中也确实如此。琼身边每一个朋友、同事都出于猎奇看了这部剧。人们看完,第一反应不会探求“为什么”,而是说“她怎么这么不要脸”。现实中所有看过剧集的人,认出那是琼之后,不管是否认识她,都在指指点点,议论纷纷。

这又是对现实的精准高亮:普通人的个人生活是最好的个性化内容取材。盗取个体数据制作定制化内容,再卖给等着看笑话的其他用户。洞悉了人性的痛点和本质之后,这简直是无本万利的生意。

小红书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平台。如果你只是比普通人生活水平好那么一点,但又不是压倒性质的好,那无论发什么,都会有人跟你攀比,想跟你强调“你这都不算什么,看看我,我比你更好。”当你满足于一些自我的小小成就,你有点好但又没有到超凡绝伦的地步,将会收获成吨的恶意和攻击。

你对自己的容貌非常满意,但又不是广义上大家公认的大美女,那么发自拍将会收到非常严厉的外貌审视和攻击。但如果你有严重的面部缺陷,可能要动手术,那评论区都会鼓励你“宝宝,其实很多女明星整容前都没你现在好看。”

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一些豆瓣小组。人们对女网红的颜值、身材、穿着甚至人生选择和社会关系都十分苛刻,评头论足。但涉及到普普通通的素人女孩,不管好不好看,评论清一色都是鼓励。人们对此的解释是,网红做了网红,享受了红利,那么理应承担这些评价。

当你发帖说,“家人们应届大学生家里蹲9个月了找不到工作”,评论里一定是抱团取暖,鼓励居多。但如果你说,“家人们现在有两个工作offer我选哪个好?”评论也许并不会真诚帮你选择,也许会挑剔你为什么“既要又要”。

一个女孩在小红书发了去男友父母家吃饭的照片。她是南方人,男友是北方人,她说从菜色上感受到了南北差异。在她的帖子下,有将近2000条评论,很多人都说男方家在敷衍,不讲究、不用心。这样的评论比比皆是:“个人感觉这顿饭非常的不用心,在我们家,这种一桌子炸货就是不想做饭在应付,我第一次在我男朋友家吃饭,现在是老公,我公公急着有事出去之前还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肉,鸡鱼肉虾大肘子,齐活的才出去,也可能是各个区域的风俗习惯不同,反正我个人觉得他们有点应付客人。”

人们需要通过比较获得幸福感和优越感,这是一种展示,也是一种索取。通过对他人的评判去证明自己。“你可以过得好,但别好过我。”“看到你过得不好,我对自己的现状也就安心了。”人们容易在“原来你也过得不好”中引起共鸣,容易在“你就应该过得不好”中感受到站在道德制高点的快感和满足。而一切小心思,被网络成倍放大,又由于互联网广阔的覆盖和高度的匿名性,一个人可以安全地攻击几千公里外的人以满足自己的心理需要,这样的人多了之后,整个网络世界看上去充斥着恶意。

这集的最后一幕,片中的两位女性带着电子脚链,在自己开设的咖啡馆(Joan的职业梦想)柜台两边,交谈着最近的生活。在女性互助之后,她们最终以付出一些代价的形式重新开始了新的生活,这一次是在“用户协议”之外的生活。

这也许是编剧的手下留情或者美好展望,毕竟真正的生活比剧情更加失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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